Cyan Yuan
3 min readJun 21, 2019

閻連科:無盡黑暗之中 他的筆下有光

閻連科有個非常不值得一提的小心願,就是希望讀者能夠不要再說他是「中國最受爭議、禁書最多」的作家,「說我是中國作家就行了。說我是一個有些正直並有些獨立個性的作家就足夠了」。外界將這兩個稱號綑綁在他身上,很多時候是一種近乎荒誕的讚美,但於他本人卻是無可奈何而撕不去的標籤。他只能沈默,感受不到榮譽,也感受不到不快,他將這種介紹比喻成「和熟人相遇時,伸出臉面親吻而對方卻伸過去一隻要握的手」。

可能很多人會驚訝,屢屢在中國出版界舉步維艱的閻連科曾經是一個體制內的軍旅作家。1978年,閻連科參軍入伍。隔年,22歲的他在军区《战斗报》副刊發表了處女作短篇小说《天麻的故事》,如今的閻連科常自嘲自己當初的「根正苗紅」,戲稱那部小說為「新時期文學正能量的鼻祖」。這段軍旅生活讓他近距離感受到戰友們對於戰爭的恐懼,而非當時軍旅文學中塑造的英雄模板。自此閻連科專注於書寫真實的人性,中篇小說《夏日落》卻因消解了士兵的英雄光環在1994年被禁,令他寫了大半年的檢查。

從此,閻連科不再觸碰軍旅題材,從馬爾克斯、卡夫卡等西方魔幻現實主義文學汲取的養分讓他豁然開朗,90年代,他的筆下開始迸發出風格奇詭多樣、想像力無窮的《年月日》、《日光流年》等一系列荒誕作品,他自己將其定義為「神實主義」。

儘管作為兩屆魯迅文學獎和一屆老舍文學獎的獲得者,但始終辛辣批判中國現實的閻連科,在中國的審查制度裡麻煩纏身。文革題材的《堅硬如水》尚因當時編輯的疏通得以出版,2003年的《受活》使他被一腳踢出軍隊;《為人民服務》享受罕見書面禁令,也因此令他在海外聲名大噪;而最令閻連科難以忘懷和遺憾的是,在那之後他書寫河南省90年代以來艾滋病危機的《丁莊夢》,自認是做了最大妥協和讓步、傾注了愛與寬容的「立功之作」,卻一出版就遭封存,也成為他寫作最大的墳墓和滑鐵盧,讓他與「被禁」劃上等號。

作品被爭論和禁止大多不是作家有意為之,閻連科總是無奈地表示:「我一生的努力,只是希望寫出好作品,當一個好作家,而非要成為禁書最多和在中國最受爭議的作家。」但是顯然,在當下中國複雜的寫作環境中,「終生寫作而無爭議是值得懷疑的」,閻連科自省著,「爭論和被禁至少表明著你在寫作中還有政治和坦蕩」。

到了2011年,閻連科乾脆放棄煩惱審查的禁區及內地出版的可能性,也因此成就了他自己最滿意的一部作品《四書》。然而之後幾年,《炸裂志》出版後被禁止在社會上宣傳及參加評獎活動,《日熄》也無法在內地出版,閻連科漸漸發現自己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強大,他無法脫離讀者自己寫下去,渴望與本地讀者交流。因此《速求共眠》產生了,他再次將「作家閻連科」寫進書裡自嘲,現實中的好友蔣方舟、顧長衛等也成為被撥弄的小說人物。不同於以往作品的沉重感,作為一次嘗試換氣的小呼吸,閻連科希望帶給讀者純粹的閱讀樂趣,而這本書也終於歷經周折後在內地出版。

隨著年齡的增長,閻連科常常陷入感受力和創造力衰退的焦慮不安之中,他喃喃著寫作的無意義,更在新作序言寫道自己是「走向謝幕的寫作」。然而誰也不可否認,這位自喻「命定感受黑暗的人」,始終在黑暗中追尋著愛、善與溫暖的月色,他的獨立人格、勇氣和良知讓他的筆尖散發出光亮,尖銳地劃破包裹在苦難外的黑色幕布,也溫柔地照著這片土地上的人。

Cyan Yuan

香港亞洲週刊研究員,香港書展名作家講座系列統籌,曾任上海季風書園採編。曾於台灣訪學半年,現居香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