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知堂回想錄》的半個世紀

Cyan Yuan
6 min readSep 27, 2019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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左起:許禮平先生、曹景行先生、黃子平講授

原文刊登於《城市文藝》102期 2019年9月

周作人生前最後也是篇幅最大的作品《知堂回想錄》,較為詳細地自述了他的一生。這本書1970年5月由香港三育圖書文具公司初版,彼時已是知堂老人離世三年之後。如今已歷半個世紀,今年終於由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再版。此版以著者手稿為藍本,綜合各舊版校勘,是至今為止最為完整的版本。7月13日,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學術及普及部總編輯林道群先生,假商務印書館尖沙咀圖書中心主持了新書發佈會。曹景行先生、黃子平教授、許禮平先生出席,與讀者分享了他們所知道的此書寫作、問世的箇中艱辛。

這本書從最早在港出版,到近半世紀後舊地再版,歷經曲折過程。當中涉及許多人的心血,包括當時《新晚報》總編輯羅孚及著名報人、作家曹聚仁。曹聚仁次子曹景行整理父親信件時,發現了大量和周作人、羅孚及當時《南洋商報》總編輯連士升、總經理施祖賢等人的通信。最近幾年,他與周作人長孫周吉宜及羅孚兒子羅海雷,共同匯總整理有關的日記和信件,漸漸勾勒出這本書50年來的出版軌跡。

上世紀六○年代,曹聚仁常常來回香港北京之間,因此有機會向周作人約稿。曹景行從書信中得知,最初周作人沒有想到要寫回憶錄,因為他的處境在北京比較特殊。周作人主要從事翻譯工作,而他個人的創作在當時的北京是沒有甚麼發表空間的,當曹聚仁勸他寫回憶錄時,周作人猶豫不決:我寫的這些東西會有人看嗎,寫了能有地方出嗎?解決這個問題,仰仗的是羅孚的承諾。在當時的政治環境下,羅孚雖仍不知如何刊出,卻答應先付稿費。老人幾次不想寫,但是羅孚做到只要來稿,就付稿費。《新晚報》支付的稿費在當時是最高的,每一千字十塊港幣,能換4元2角7分的人民幣。那正是中國三年自然災害時期,周作人在信裡常請求多用他的稿費買一些麵粉、豬油或糖寄回。他家口眾多,還需要資助其他親戚,寫這本書所得稿費成了老人家裡度過難關的重要經濟來源,他也就不斷地寫下去,直到1962年完稿約38萬字,隨即寄到香港。老人1960年12月9日日記記載,初定書名曰《藥堂談往》,1962年11月29日日記則寫道「或易名为《知堂回想錄》」。但是寫完的稿一篇都沒發表出來。

1964年開始,內地文化政策全面收緊,稿子在香港能否發表,羅孚也沒有把握。他只能打擦邊球試一試,就挑了最不敏感的一些篇目發在了《新晚報》上,然而還是馬上引起北京方面的批評:「這個時候還去大登周作人的作品,這是為甚麼?」連載遂被腰斬,情況越來越困難,然而羅孚並未放棄。當時,他參與籌辦《海光文藝》月刊,又在上面連載刊登了部份篇目。接著文革爆發,逐漸波及香港。1967年初,《海光文藝》也停刊了,這些稿子在報刊上已經沒有可能發表了,能夠選擇的渠道就只有出書。香港三育圖書文具公司的車載青先生,聞訊表示,願意出版這本書。排版次第進行,但文革令香港左派文化事業受到非常大的衝擊,三育已無力印製,欠著的排版費還遭催帳,出書計劃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。

1967年5月6日,82歲老人被來勢洶洶的文化大革命折磨了大半年後,在北京家中溘然長逝,此書命運的坎坷,無以復加;究竟還能否出版,怎樣才能出版,也就全靠羅孚、曹聚仁和作者的經商朋友鮑耀明三人籌謀了。1969年,曹聚仁聯繫新加坡《南洋商報》,他們看到了知堂老人的稿子後,決定連載,前後十個多月,反響非常好。《南洋商報》的稿費直接匯給了車載青先生。1970年,《知堂回想錄》終於在香港三育出了初版。

回想50年前,每個細節環環相扣,若沒有眾人堅持和努力推動,這部中國現代文學的重要史料可能胎死腹中。然而,結果書不僅得以出版,更難能可貴的是,通過當時《大公報》駐北京辦事處的朋友, 1126頁原稿避免了海關審查,完整送到香港,保存了下來。

曹聚仁在初版《校讀小記》裡說:「這部《知堂回想錄》,先後碰到了種種挫折,終於和世人相見了。此稿付印時,知堂老人尚在人世,而今老人逝世已三年餘,能夠印行問世,我也可慰故人於地下了。」當年,作者身處文革漩渦,生死未卜,曹氏以虛弱病體一人扛起校對重任,「伏案校對,腹痛如割」,待書出版後兩年,他也病逝澳門鏡湖醫院,真可謂嘔心瀝血,鞠躬盡瘁了。

三育版經曹聚仁抱病三校,然畢竟不堪老眼昏花,不免多有錯訛。許禮平先生提到,導致錯訛,另有重要因素:上世紀七○年代香港報紙用活字印刷,稿件往往剪成幾條,由排字工人分紙執字,工人因總是滿手黑墨而有「黑手黨」之稱,原稿很難完好如初。而羅孚作為收藏家,為保留知堂手稿,不惜花錢請人抄錄,因此也導致不少錯漏。三育版遂留下不少遺憾。2002年,河北教育出版社在內地出版簡體版,依周氏家屬提供的作者手稿複印件校勘,據說糾正了上千個錯誤,包括原稿之错漏衍字。此次,得北京周作人著作資深編校者五度先生,以手稿重新校訂河北教育版,歷時逾五年,又訂正了八百一十四個錯誤。林道群表示,因五四時期的白話文不少用字寫法與當今有異,牛津版本盡可能還原保留了周作人當時的行文、用詞和譯名原貌,使更合原貌。

牛津版書前除蒐集了作者六頁共十一幀生活、寓所和一頁印蛻照片外,另收錄了周作人墨蹟、手稿與書信照片十頁、友人來函及題字照片三頁等。尤值得一提的是,其中一封寫給曹聚仁的信,肯定了曹氏《魯迅評傳》「特見尤為不少」,並指出「以談(魯迅)文藝觀及政治觀為尤佳,云其意見根本是虛無的,正是十分正確」,又提到魯迅集子裡夾雜不少他的文章,尤其《熱風》云云。黃子平教授認為,這些都是重要的資料,有助於進一步了解魯迅。此信曾在三育版初版首頁刊登,然犯了當時大忌,引起軒然大波:書被令停止發行,已發出去的亦要收回,撕掉該信,再重新包裝,出版社也換成曹氏的「聽濤出版社」。

曹聚仁在「校讀小記」的最末寫道:「此刻看了全書,我相信大家一定會承認這麼好的回憶錄,如若埋沒了不與世人相見,我怎麼對得住千百年後的社會文化界?」半個世紀後,這本中國社會及現代文學的珍貴文獻,經眾人之力在亂世中完整留存,並附以更多重要的新材料重新再版,實屬難能可貴,堪稱奇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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Cyan Yuan

香港亞洲週刊研究員,香港書展名作家講座系列統籌,曾任上海季風書園採編。曾於台灣訪學半年,現居香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