專訪張愛玲母親晚年最後的忘年交:她從未提起過女兒張愛玲

Cyan Yuan
9 min readMar 28, 2019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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訪談刊於《亞洲週刊》第三十三卷第7期

本文有修改

黃逸梵寄給邢廣生的照片

2009年,張愛玲的半自傳小說《小團圓》出版,其中備受關注的內容除了張愛玲與胡蘭成的愛恨糾葛,張愛玲與母親黃逸梵複雜的母女關係也令讀者驚詫不已。

黃逸梵原名黃素瓊,「逸梵」這個名字也是她在出走時為自己改取的,只因她嫌原名「素瓊」不夠浪漫。這個骨子裏透著浪漫情懷、滿腦子都是新思潮的女子,其實本身就是一個傳奇。她出身名門,其祖父黃翼升是清末長江七省的水師提督。在舊式家庭裏成長的她被迫捱纏腳之苦,民初時期自由開放的氣息給她帶來了極深的影響,讓她時時刻刻都想掙脫傳統封閉的舒服,遂而脫胎成為一名獨立自主的新女性。黃逸梵接受了新思想,自然無法容忍丈夫吸食鴉片、嫖妓、娶姨太太,更看不慣他無所作為,最終兩人婚姻破裂,致使黃逸梵出走國外,那時張愛玲還不到4歲。這致使了張愛玲與母親的疏離,她曾在《私語》中寫道:「最初的家裡沒有我母親這個人,也不感到任何缺陷,因為她很早就不在那裡了⋯⋯」

黃逸梵雖是小腳,走路不太好看,但游泳、滑雪都能玩得遊刃有餘,張愛玲曾在《對照記》中寫道,母親「踏著這雙三寸金蓮橫跨兩個世代,她在瑞士阿爾卑斯山滑雪至少滑得比我姑姑滑得好」。張愛玲還形容母親是個「學校迷」,在上世紀二十年代到歐洲留學美術學校,跟徐悲鴻、蔣碧微等都熟識。珍珠港事變後,她從新加坡逃難到印度,曾經做尼赫魯的兩個姐姐的秘書。1948年,她在馬來西亞僑校教過半年書,就是這時,她認識了邢廣生。

94歲的邢廣生

邢廣生1925年生於廣州,成長於亂世。1947年從中國四川大學畢業後南去馬來半島,當了一輩子教師,一生以自己的學生為榮,念茲在茲的是她的學生,她的學生也愛戴這位才學出眾的老師。當時同為吉隆坡坤成中學的華人教師,時年二十三歲的邢廣生與五十一歲的黃逸梵一見如故,結成忘年之交。在黃逸梵去世多年後,邢廣生在閱讀張愛玲的傳記時,書中一幀肖像照讓她大感驚訝,細看那張端莊秀麗的臉容,如此讓人難以忘懷,不正是她相識近十載的故友黃逸梵嗎?彼時,邢廣生才恍然知曉,她的好友黃逸梵還有另一個身份,大名鼎鼎的作家張愛玲之母。

2019年1月,我們聯絡到邢廣生,現年94歲的她,是唯一健在的張愛玲母親的好友。於是遠赴檳城,在南洋揭開這年代久遠的秘辛。邢廣生的家中,牆上掛著蔣碧微送給她的畫,陽台望出去是馬六甲海峽。她的聽力不太好,但思維清晰,講起和黃逸梵的往事,依舊神采飛揚。見到記者,她馬上拿出黃逸梵在英國時寄給她的信件,包括一封她不知為何未能寄出的,給黃逸梵的信。除此之外,還收集有大量報刊上關於張愛玲的剪報材料。她領記者到自己的臥室,那裡還存放著黃逸梵找人定製打造而贈與她的立鏡。幾十年過去了,兩人的情誼在記憶中仍舊保存如新。

黃逸梵訂做的立鏡

以下是對談摘要:

問:你是什麼時候來到馬來西亞?

答:我一九四七年來到馬來西亞,本來是來玩玩看看,後來中國變色,就留了下來。我是在廣州出生,所以我的名字是家裡的小名:「廣生」。我本來有學名,但是因為打仗、搬家、逃難,改名字很麻煩。留下來就在坤成教書,當時也有很多英國官員學中文,我的中文發音比較準,所以也有很多英文官員跟我學中文。那時我在坤成中學和州立小學兩邊都有教書。後來我的很多學生也出去教書,很多都是做小學校長,那個時候好像我在吉隆坡假如買東西沒帶錢也沒關係,因為都是學生家長。在檳城就不行,我不認得路,又不會講福建話。

問:怎麼認識黃逸梵的呢?

答:大概就是隔了一年,一九四八年就認識了。她在坤成中學教手工,因為她最早是到新加坡的,新加坡南洋女子中學的校長劉韻仙也是湖南人,就把她介紹到坤成。坤成的訓育主任陳玉華也是她同鄉,就請她來,但是因為她沒有文憑,只好教手工,教了一段時期。那時坤成有幾個中國來的老師,大家會在一起聊,我就是其中之一。她好像和我很合得來,有時我就會去和她看電影。

問:當時她住在哪裡?

答:那時候她很憔悴,身體也不好。她家在舊巴生路上面一點的房,一座獨立的小洋房,那個房子現在沒有了。那裡很高的地方,當時又沒有出租車,我坐三輪車到她家,車夫不肯上,我就走上去。她的屋子是平房,佈置的很美很考究,像舖的地毯,掛的畫。她住的隔壁是個外國人,跟她不大好,喊她老太婆(old lady)。她很愛美的,所以氣得要死。她在福利部收養了一個大概九歲的小女孩,那個小女孩很難教,因為逸梵有很多規矩,比如吃飯時不能講話、不能多動。一直教不好,她很生氣,後來就給送回去了。我覺得她是孤獨,想有個伴,也想讓她幫忙做一些家務。

問:你覺得黃逸梵是個什麼樣的人呢?

答:我看到她的時候她的環境也不大好了。她很秀氣,講話很小聲,非常斯文。她應該是外柔內剛的人,表面很溫柔,其實她很堅強。在巴黎的時候,徐悲鴻、蔣碧微、张道藩和她都是朋友,但是後來這些人回國都做了大官。她就不願意露面,不願意和他們來往,覺得自己落魄了。她的母親是湖南鄉下女人,是小妾,但她是原配夫人帶大的,原配是大家閨秀,所以她的談吐和禮節都很好。她就是小腳女人,走路不大好看,但是我後來看到書裡寫她也滑雪、游泳什麼的。

問:她在馬來西亞的境況為什麼不好呢?

答:她曾經回過一次中國,她有對我說,她的財產本來一生都夠用,但在巴黎的財產在二戰裡被炸掉,在中國的財產也都沒有了。當時我二十多歲,自己有房子了,一個獨立式的平房,就叫她來跟我住。當時我不太懂人情世故,現在想,以她的心性她是不可能來依靠我的。但是那時候我一心想叫她來,我說我吃粥你吃粥,我吃飯你吃飯,一定養得起她,我這麼說是很真誠的。

問:黃逸梵當時在吉隆坡朋友多嗎,你當時為什麼跟她關係那麼好呢?

答:她在吉隆坡朋友很少,還有介紹她來的訓育主任,是她同鄉,但她跟我講的比較多。我不知道她當時為什麼這麼多中國來的老師,就跟我特別好,但我很喜歡她,覺得她跟其他同事不同,她的氣質很優雅,我對她有好感。而且當時我覺得她比較年老,孤獨,我又年輕,有的時候我去看她就會給她買菜買水果。她不會主動跟人來往,她內心很高傲,也不是隨便交朋友。

問:你說你們經常一起看電影,都是看什麼電影呢?

答:都看好萊塢電影,以前我們從來不看中國電影,覺得中國電影水平不好。有一天跟她看電影,好像是《翠堤春晓》(The Great Waltz)。她說看完之後幾天失眠,因為很多地方她跟她的巴黎情人去過。我問他有地址嗎,她說有。我就問那為什麼不寫信?她說不寫信,如果寫信,可能知道他不在了,他戰死了,我會很難過;我不寫信就不知道他的情況,那他還是活在我心裡。

問:你什麼時候知道她是張愛玲的母親的呢?

答:我當時不知道,她從來沒有跟我講過她家裡的事情。她去英國以後,那時王賡武的父母也到了英國,我就介紹他們認識,她跟王賡武的父母才講了一些她的身世。後來我在報紙和雜誌上看到張愛玲的家事,才東一點西一點、零零碎碎拼湊出她的事情。她不講我也不會問。

問:黃逸梵後來一九四八年底為什麼去倫敦呢?

後來她到了英國,是因為英國的福利制度好,馬來西亞都沒有。當時她從這裡坐船直接去英國,她拿了十七個箱子的古董,我有見過那些古董。其中有一套餐具,是景德鎮官窯特別燒製的,皇帝分別賜給十個功臣的,下令特別打造了一百零八件十個人的餐具,她就得了一套。那個瓷我看過,不知道為什麼特別粗,花紋是外面沒有的,香港邵氏不識貨,覺得很粗,不要買。她就都帶走了。除了瓷器還有很多宮緞,也是皇宮裡特製的。

問:看黃逸梵在英國寄給你的那些信,有很多不同的地址,她是寄住在朋友家嗎?

答:在英國她自己不大想交朋友,因為她環境不好,她的自尊不允許。我也不忍心問,但我知道她在英國生活很苦。她自己租了一些地下室,很便宜,但是冷得不得了,我都沒有去過。當時有個我的學生到英國,我就讓那個學生去看她。冬天很冷,她住在地下室,洗一次熱水澡很不容易,一盆熱水澡兩個人洗,因為他們很窮,非常落魄。

問:當時她在倫敦去世,你是怎麼知道的呢?

答:我都不知道。她是胃癌去世的。後來她病重進了醫院,不能寫信了,我就沒有她的消息了。所以我都不知道她最後葬在哪裡,我去英國找,但完全沒有線索。黃逸梵託一個人帶了一點東西給我,包括一個戒指,幾粒米一樣大的翡翠,雖然小但質量很好,我想大概是從前她的裝飾品上拆下來的。可能她變賣那些首飾過日子,留下了一點,送給我女兒。

問:這些現在還在嗎?

答:我現在還放在保險箱,因為是給我女兒的紀念。我的女兒是她的乾女兒。黃逸梵去了英國,我懷孕了,她就寫信來說,不管男的女的她要做乾媽。她沒有徵求我同意的,因為她覺得跟我的感情有這個資格說這個話,而且她覺得自己出身挺好的,應該也不會辱沒我。但是我女兒從來沒見過她,她一直來信很關懷。我們一直通信,我還有寄罐頭給她吃,後來她讓我寄姜,我沒有寄,因為我不知道怎麼寄。我搬了幾次家,有的信已經找不到了,她的字寫的很小。

問:你比張愛玲小五歲,她會不會是把你就當自己的女兒看待呢?

答:我不覺得她把我當女兒,我們只是忘年交的感覺,但她對我很好。比如她喜歡一種顏色,我們一起去買布,她要給我做一件西裝,就是張愛玲書裡寫的藍綠色,後來給我做了一件旗袍。這個旗袍我也不捨得穿,怕穿壞了,一直收著做紀念,她很喜歡那個顏色。她手工很好,還一直說要給我做一件洋裝,後來也沒有做。

問:張愛玲寫的小說妳都有看嗎?

答:張愛玲的確是天才,她的書我差不多都看了,我要收集一套,就是為了她是黃逸梵的女兒。我看她寫的東西,覺得她和她媽媽也不像,但不管像不像,她是黃逸梵的女兒,我就對張愛玲有感情。當時我把黃逸梵寄給我的這些照片給張錯,就是因為當時張愛玲在美國,張錯教授也在美國,張愛玲一個人孤孤單單的,我很希望張教授能夠照顧她。

問:你怎麼看黃逸梵和張愛玲的母女關係?

答:我覺得不怎麼好,因為她從來沒跟我提過她女兒。我覺得很可惜,如果我知道,一定會幫他們調和。

黃逸梵給邢廣生的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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Cyan Yuan

香港亞洲週刊研究員,香港書展名作家講座系列統籌,曾任上海季風書園採編。曾於台灣訪學半年,現居香港。